Sunday, December 19, 2010

林沛理:Muse停刊,是失敗亦是勝利

林沛理:Muse停刊,是失敗亦是勝利

世紀.Hong Kong.誌﹕它的失敗,也是它的勝利

林沛理

《明報》2010年12月18日

【明報專訊】編按:文 化報刊出版每回開展與倒閉,世紀版均總會追蹤消息刊登感言,今次來到12月停刊的英文雜誌《瞄》(Muse)。官方資助足襟見肘欠長期視野、讀者市場薄弱 是常被提及的問題,此困境的背後可源於今天的文化生產或論述間欠缺「對話」,從而難以形成critical mass去累積力量。Muse主編林沛理已向藝發局申請新雜誌方案,他談談「只發明了自己」的Muse的失敗與勝利。

寫評論的人不應以預言家自居,但倘若事情的發展如他所料,難免自鳴得意,除非你老早看到的,是自己失敗的無可避免。

2007年2月面世的《瞄》(Muse)出版了47期之後,在今個月正式宣告停刊。四年前,雜誌的社長與投資者方博德(Frank Proctor)找我當《瞄》的主編,說他要辦一本同時向《紐約客》(New Yorker) 和香港文化致敬的月刊。我在當場就把一盤冷水向他淋過去,告訴他:「香港不是紐約。《紐約客》是紐約應得的,但香港還是跟《壹週刊》站在一起,才會令人覺 得郎才女貌。」

香港視而不見的深度出版

最後我還是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做人的「指導性原則」,是堅決不理會那些「我相信不起的真相」(the truths that I can't afford to believe)。過去四年,我在Muse專心致志要做的,就是 證明自己是錯的。如今雜誌結束,我至少可以對自己說:「我告訴過你會這樣的(I told you so)。」

一本訂戶不足三千、發行量不逾二萬的雜誌壽終正寢,可以對本地文化引起什麼激盪?是的,本已寥若晨星的香港文化雜誌又少了一本,但這又如何呢?容許我在這裡做一件非常政治及文化不正確的事情——挾洋自重。

Muse不只是一本香港文化雜誌,而是一本有國際聲譽的香港文化雜誌。在大陸文化界有頗高知名度、有份將莫言與蘇童等大陸作家介紹給西方讀者的印度裔評論 家Pankaj Mishra在《紐約時報》點名稱讚Muse,說它「一無所懼地擁抱精緻文化」(boldly highbrow)。國際事務及文化雜誌Monocle形容Muse是「香港的《紐約客》」(Hong Kong's answer to New Yorker)。很多去外國表演、開會和交流的文化界朋友都知道,Muse是從意大利到維也納,巴黎到紐約,不少藝術團體與文化機構的指定讀物,也是它們 了解香港文化的一個重要資訊來源。

從一開始到結束,Muse 努力要做到的,是一本「有深度的人辦給有深度的人看」的文化雜誌。所謂深度,包括思想水平與語文能力。我們一直認為,最能夠欣賞Muse的讀者,必然中英 文俱佳,既能夠讀完那些動輒四、五千字的專題報道和人物素描;也可以讀懂那些語帶相關的「中文元素」。他們看雜誌,不只是為了「料」(read for information),更加是為了「靈感」、「刺激」和「意念」(read for ideas)。換言之,Muse一直以來,都是按照一個由來已久的優質出版(quality publishing)概念來設計內容,那就是假設一群有文化修養 (culturally literate)和對知識充滿好奇(intellectually curious)的讀者存在,即所謂大眾或非專業讀者(the General Reader)。現在看來,我們是大大高估了這群讀者在香港的數量。這樣的讀者在香港肯定存在,但也肯定離足以令高質素文化雜誌持續發展的臨界質量 (critical mass)甚遠。

中英之間:雙重邊緣人

讀者作為消費者,當然有權選擇看什麼雜誌和買什麼雜誌;但其實雜誌在製定編輯政策、設計內容和運用寫作語言的時候,也在無形中篩選它的讀者。Muse用英 文來寫道地的香港,又在英文之中加插時而頑皮跳脫、時而一針見血的中文,本來是要投射出香港文化獨特的本土色彩 (local colors)——我聽過的對Muse的最大恭維,來自台灣的楊照。他告訴我,Muse是一本只可能在香港出現的雜誌。

中西合璧是香港文化的要素,一如華洋雜處是香港社會的特徵。可是,當我們嘗試將這些要素和特徵,以中英夾雜的語言,轉化為一種獨特的香港閱讀經驗時,卻馬 上變成了「英語出版界中的異類」和「本地文化中的怪胎」。這種雙重的「邊緣人身分」,註定了Muse要走進少數他者 (minority others)的場域。我們沒有足夠的廣告,因為廣告商和廣告公司覺得我們不可思議和無法理解。我們沒有足夠的影響力,因為本地媒體和文化人覺得我們是非 我族類。關於這一點,我的體會特別深刻。我所認識的文化人之中,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對Muse讚不絕口的;特別是當他們知道這本雜誌的經費百分百來自私人投 資,幾乎都要站起來脫帽致敬。可是,除了李歐梵、張灼祥和也斯等幾個之外,就是沒有見過多少人與它進行任何形式的「文化對話」。於是,Muse變成了一本 個個讚賞,卻沒人談論的雜誌 (a magazine that everybody admires but nobody talks about)。

在這個意義上,Muse的結束,是對香港文化以至香港社會的含蓄批判 (implicit critique)。我們有我們的天真——四年來雜誌內容的一成不變,反映了Muse對市場現實的不屑一顧 ——但到最後我們畢竟是清醒的。我們寧願結束,也不會籌款,更不會向政府求助。文化雜誌需要的,是讀者,不是善長仁翁;而它只能夠「發 現」(discover) 它的讀者,卻不能夠「發明」(invent)他們。Muse只發明了它自己,這是它的失敗,也是它的勝利。

[文 林沛理 Muse主編 編輯:黃靜 電郵:mpcentury@mingpao.com]


世紀.事後眼光﹕Muse停刊的警示

《明報》2010年12月18日

【明報專訊】誰給香港文化雜誌下了魔咒?一本接一本前仆後繼。《C for Culture》在藝發局撤資後掙扎求存,英文文化評論月刊《瞄》(Muse)近日推出最後一期,結束了近四年的深耕細作。

「這是號稱兩文三語的國際大都會之恥。」長期為Muse寫書評的學者李歐梵嘆息道,出版人Frank Proctor像一位無名英雄,出資發行香港唯一一本高水準的英文評論雜誌,可惜香港人愈來愈缺乏閱讀的習慣,不讀書、不看報,更不看評論,廣告商則永遠 打短視的算盤。「我對香港的文化非常悲觀,香港的語言前途幾乎完蛋。中英文都下降得厲害,英文優勢漸漸要被內地趕上。」他說,那些消費資訊氾濫的時尚雜 誌無處不在,可見這個社會追求的文化水平之低。一些讀者追求低價格,可是,比價格更低的是他們追求的文化。

出版人Frank Proctor對於這次投資失利感到失望,卻無悔Muse的創立。他說,無論如何努力都沒法達到收支平衡,雖然發行量從剛創刊的八千上升到一萬六,但未有 足夠的廣告收入。「我從讀者數量看到這個市場的存在,只是未找到在這個城市經營文化刊物的盈利模式。」停刊後,除了將專欄作者的文章結集出書,他暫無明確 計劃。

Muse曾刊登多位知名文化人的作品,包括龍應台的散文、林在山的專欄、李歐梵的書評、董啟章及平路的小說、也斯的食評及小說等。主編林沛理透露,日後考 慮專攻出版,讓有價值的文章成書。早前有傳Muse會改為網絡版,他則回應,出刊47期以來,讀者的數量和速度不足支撐內容成本的高昂。因不想稀釋內容, 故不考慮電子版或改變形式。

「當初投資人亦曾深信香港人的中英文水平,假設有一批讀者對文化有熱情,不會停留在資訊層面,假設他們會為了idea和文化積累去閱讀,而不只是被動消 費。但事實證明,這是錯覺。」林沛理說,雖然在市場推廣、定價等生意層面的問題可圈可點,但停刊無疑是對香港文化的警示:究竟具備高欣賞水平和語文能力的 文化精英是否還存在?又還有多少?政府的所謂文化政策是什麼?培養了怎麼樣的讀者和觀眾?「整個社會不喜歡思考。作為一份私人投資的刊物,能堅持到今天, 每一期都是賺回來的。」

藝評人、浸會大學助理教授楊慧儀表示,又一本評論雜誌停刊,反應香港愈來愈成為反智的社會。追根更深層次的原因,一來是政府政策上以經濟作為一切的單一、 唯一衡量標準,二來是價值上鼓吹通過金融、地產來淘金賺錢就是最美好的人生,三來是教育對培養獨立思考和批評精神的缺失,沒有多少人追求高層次的評論文 章,因此刊物難以生存。

Muse 停刊,閉眼不再「瞄」香港文化,但藝發局新一輪的藝術評論雜誌資助計劃共收到十三份申請。林沛理稱,他所提交的方案將以創新方式講述香港藝術文化,與Muse截然不同。

[文 陳伊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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