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7, 2007

梁文道﹕市建局的「假包山」

市建局的「假包山」/文﹕梁文道
2007年12月27日

【明報專訊】過去兩年,關於香港「保育」運動最大的迷思之一,就是所謂的「文化特色」了。很多人以為各式各樣的保育和規劃行動的目的就是保存那雖不能準確描述,但大家都能領會的老香港風情;那種陪伴你我成長,曾經包圍覑我們的一種氣味、聲音與景觀。而這一切加起來,就是正在消逝中的老香港了。再看世界各大城市以及過去20年來十分興盛的文化旅遊,我們就知道原來文化特色還是種能夠吸引遊客能夠創收的無形資產。所以保留文化特色不僅僅是為了懷舊,也不僅是為了替呆板的街道帶來一點生趣,它還是一種在經濟發展上很進步的事。這,或許就是曾蔭權在施政報告裏所說的「進步發展觀」了。

市區重建局最近公布了一連串惹人注目的舊區重建方案,其中一個是把旺角的「波鞋街」變成商場式的「體育用品城」,另外三個則全都集中在灣仔;它們分別將是「喜帖街」(利東街)變成「姻園」,完全保留「藍屋」,以及部分重建灣仔街市。

同為公共機構,市建局和旅遊發展局最大的不同在於後者一向給人「門高狗惡」的感覺,不擅處理媒體關係,所以近日一旦傳出醜聞,難免遭到一沉百踩落井下石的厄運。反觀市建局,不只長期把精力投注在公關經營,而且還很懂得包裝項目博人好感。就以灣仔這三項計劃來說吧,同時推出它們的好處就是給人一種市建局已經明白了「保育」的重要,盡力做到「發展與保育」的平衡。對許多不太滿意香港市區重建方式的人來講,完整留存「藍屋」當然值得肯定;而灣仔街市在有發展商參與的情下也能勉強算是「打個和」,不過不失了;至於利東街的改造,雖然少了街坊一直要求的參與規劃的元素,也叫做有點「文化特色」。三者加起來看,再不濟也不至於要全盤否定吧。

然而,把利東街變成「姻園」,就真能算做可以接受甚至成功的重建方案嗎?首先,我們要注意的是這條「喜帖街」的特色固然是與婚嫁有關的請帖印刷,但它和「姻園」推銷的「傳統婚俗文化」以至於「一條龍式的婚姻服務」根本是兩碼子事。名字本來已經取得夠沒有創意夠土氣的「姻園」,與其說是擴大強化的「喜帖街」,倒不如說是另一個(淪為拍結婚照勝地的)數碼港。因為利東街以及灣仔一帶除了以印刷喜帖聞名之外,其實沒有其他任何值得誇耀的婚嫁配套服務,更不消談傳統婚姻文化的特色了。其次,利東街真正有趣的地方是許多商舖保存了前店後廠的小作坊傳統,所以不只請帖,他們還承辦各式印刷品。反觀「姻園」的構思則根本排除了小作坊小工廠的生產程序,只不過是一個以消費為主的場所罷了。

大家切莫以為「波鞋街」變身「運動城」,「喜帖街」化作「姻園」,是什麼前所未見的新點子。可還記得遷入西港城的「花布街」與升級為「雀鳥公園」的「雀仔街」嗎?這兩個計劃當日也曾被有關部門宣傳為「傳統文化的新生」,有些論者還稱之為更現代化更有創意的設計。結果呢?今天大家走進西港城,可曾見過昔年「花布街」的盛?去問問「雀鳥公園」的商舖,是以前的生意好還是現在的生意好呢?在香港這個標榜自由經濟,尊重市場自主的地方,我們偏偏對許多自然集聚的行業視而不見,總以為可以改造它們甚至搬遷它們,總以為它們能夠在由上而下的有形之手的規劃底下復活新生。難怪政府當年可以毫不客氣地幹掉了上環的「大笪地」,然後在經濟低迷無計可施之際又人工地憑空再造一個「大笪地」出來。最後這個新「大笪地」的結局又是如何呢?

為什麼這等重建大計無一不以失敗告終?原因是主事者忽略了那些行業的地緣條件;忽略了其中脆弱而敏感的連繫;忽略了小商戶不是大財團,欠缺再造新市場所需的龐大財源和組織能力。

更重要的,是利東街居民一直要求的根本不只是什麼保存「文化特色」,而是社區規劃的參與權。可是一向擅於做「騷」的市政局一直拒絕他們提出的重建方案,連打開門對話協商的機會也不給。直至近日,新上台的市建局主席張震遠「落區關懷」絕食抗議中的商戶代表「May姐」,也只不過是自說自話,完全不回應居民商戶的任何訴求。可笑的是,他表示利東街已成「死城」,再不動工重建會不利經濟發展,好像完全忘了利東街變成「死城」的兇手正正就是市建局自己。如此「落區」,如此「會見街坊」,除了是做給傳媒欣賞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實際功用。

「保育運動」所說的「文化特色」不是一件外衣,不是可堪懷舊的文化風情,而是身處社區網絡中的住民長久踐行所經營出來的可感風貌。往日「喜帖街」的艷紅色彩不是居民和商戶刻意塗抹以吸引遊人的招牌,而是他們工作方式的必然成果。今天市建局的作為不只曲解了「喜帖街」的文化特色,以為數碼港般的「姻園」就是「喜帖街」;還徹底斬斷了所謂「文化特色」與社區和行業的原有連繫,打算重走西港城與雀鳥公園的老路。

最大的問題在於他們以一般人很容易接受的「文化特色」掩蓋了利東街居民提出的重建方案的真正訴求,那就是每一個社區的住戶皆有權參與該社區的重建與再規劃。有些朋友曾經善意地提醒「保育運動」的參與者,認為「文化特色」說得太多會陷入「本質主義」的謬誤(雖然我其實不大明白「本質主義」在這裏指的到底是什麼),更容易被人反過來利用。現在看來,市建局用的恰恰就是這一點,讓大家以為它保留了利東街的「文化特色」就是保留了利東街,至於唐樓的拆與不拆,未來的商戶與居民還是不是原來那批人,統統變得無關宏旨。

不過,任何在過去數年以來關心利東街命運的朋友,任何詳閱過有關「保育運動」文章的讀者,都應該知道保留「文化特色」從來就不是我們的唯一訴求。「文化特色」是「保育運動」的耀目亮點,但「文化特色」離不開社區的存在,正如長洲的「搶包山」離不開當地的傳統信仰與地區組織。記得旅遊發展局曾經在中環搭建「包山」以吸引遊客,結果惹來「假包山」之譏。其實市區重建局現在要在利東街做的正是一座「假包山」,而且還是一具十分拙劣的「假包山」。

梁文道
牛棚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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